從陳家所在的南柳巷出來，一路上的行人都在議論寧榮兩府抄家的事。

賈雨村心情很平靜，步伐不疾不徐，悠閑極了。

又走了幾條街，遠遠地看到不遠處圍著一大群人，賈雨村看看四周，這才辯出那頭就是菜市口了。

兩個閑漢從後邊趕上來，邊走邊閑聊道：“快走，遲了恐怕就沒熱鬧可看了。”

另一人明明走得更快，嘴裏卻故意調侃對方：“急什麽，又不會飛了。”

“你不急，怎麽走得比我還快？”先前那人翻了翻白眼，跟著又露出一副色迷迷的樣子，“進花樓得先出銀子，在大街上偷看姑娘會被當成臭流氓，眼下這件美事自然不能錯過。我可是聽人說了，賈府裏的丫頭個個都美著呢！既不收你銀子，也沒人會罵你，隨你看個夠。”

“言之有理，快走快走！”

說著話，那兩人就走遠了，落在後面的賈雨村聽了這樣的汙言穢語，也忍不住擰眉不喜。

不經意間，他忽然想起了香菱。

當初自己能進京赴考，還是多虧了香菱父親甄士隱的資助，後來高中進士，被任命為如州知府，等將公事理順，他心裏記掛著甄士隱的恩情，便派人去姑蘇，誰料下人回來報說甄士隱一家早就搬走了，不如去向。

賈雨村暗暗嘆惜，只能暫且放下，沒想到有一天，忽然在大街上看到了甄家的大丫頭嬌杏，他這才知道原來恩人一家已搬來這裏了。

只是很可惜，甄士隱竟然出了家，賈雨村只好將恩情報答在甄夫人身上，送去許多銀兩與重禮，並發下話去，這是與自己相熟的舊人，讓甄娘子一家人的日子好過了許多，無賴混混等閑不敢上門招惹。

至於丫頭嬌杏，當初因她曾在摘花時對賈雨村三顧回首，賈雨村便以為她對自己有意。當時他正窮困落魄潦倒，難得有女人如此欣賞自己，這其中的意義不亞於劉備三顧茅廬拜訪諸葛亮。

這份欣賞與肯定，給了在困境中苦苦掙紮的賈雨村許多安慰。

他是恩怨分明的人，等報答完甄娘子，便想著也該謝謝這丫頭。

對於一個丫頭來說，最好的歸宿是什麽？自然是能得一門好親，讓她後半生衣食無憂，不再為奴為仆。

賈雨村想著自己年紀正好，如今又有了官身，將嬌杏擡進府裏來做小妾也不算辱沒了她。於是，他便派人去跟甄娘子的父親商量這事。

甄娘子的父親欣然答應，這可是與知府大人攀上交情的大喜事呀，多少人盼都盼不來的。

嬌杏就這麽進了府，後來賈雨村的嫡妻染病去世，嬌杏又生了兒子，賈雨村並不是一個看重門楣身份的人，他有些自負，認為一個男人如果需要依靠妻子來替自己增光添彩，那還那算什麽男人。

於是，他絲毫不介意嬌杏之前身份低賤，將她扶成了二房。

賈雨村回想到這裏，忍不住搖頭失笑。

當年的自己還是太年輕氣盛了，依他現在看來，當時嬌杏的回頭三顧，未必是對自己有意。

後來，香菱被拐子拐賣，遇上薛蟠這個惡霸王，當時的賈雨村雖然心痛氣憤，卻又無能為力，他惹不起薛家，更加惹不起榮國府。

只是後來打聽得知，香菱跟了薛蟠以後過得還算可以，他心底的歉疚才略微寬了寬。

賈雨村邊走邊想，猛地停住腳，遠遠地看著許多人圍著的那一頭。

也不知這次抄家會不會連累香菱？她父親甄士隱已然出家，這份恩情今生今世是難以報答了，反正自己現在也沒打算再作官，不用再懼怕那些會摘了他烏紗帽的人，不如前去看看，若香菱有難，他也好幫助一二。

賈雨村打定主意，便加快腳步，不多時來到人群外圍。

早就過了午飯的時辰，日頭高升，明晃晃地掛在頭頂上，在這裏看熱鬧的閑人依舊很多，膽大的婦人們對著跪在地上的賈府奴才們皺眉咂嘴，滿臉嫌棄，仿佛在看什麽臟東西一般。

男人們的目光則更加赤|裸，搖頭晃腦地評頭論足，一時說這個太瘦了，買回家恐怕不好生養，一時又說那個的屁股太大，不知被多少主子沾過身……

賈雨村不理會這些汙言穢語，好不容易才從人縫裏擠進去，找了一大圈才看到香菱。

他並未見過長大後的香菱，只記得對方額間有一顆極其顯眼的美人痣，尋到目標後，他細細看了兩眼，與記憶中的那個三歲小女孩倒重疊上了一部分。

……

香菱和薛姨媽站在內圈，兩人臉上的眼淚一直沒停過。

薛姨媽本來還指望著能有與賈府相好的人家出面，將寶釵買回去，誰知等了大半日，越等越心涼。

別說出手幫助了，就連派下人來問一聲都沒有。

薛姨媽心中萬分悲淒，再加上哭了許久又沒有用午飯，竟有些搖搖晃晃，身子抖了抖，眼看就要倒下。

香菱正低頭抹淚，一時也沒註意到薛姨媽的異狀，還是賈雨村離得近，連忙伸手扶了一把，待薛姨媽站直身子後，他立刻收回手，溫聲道：“太太小心，請恕晚輩唐突了。”

“多謝了。”薛姨媽痛苦地撫著額頭，只覺得頭暈腦漲。

香菱這才反應過來，趕緊扶好薛姨媽，小聲勸道：“這裏圍著的人太多了，太太不如出去透口氣再進來。”

薛姨媽虛弱地點了點頭。

香菱扶著薛姨媽退出人圈，站在街邊的樹蔭底下，這才有空打量跟著她們一起過來的賈雨村。

她先行了一禮，道：“多謝老爺剛才出手，不然我家太太就要摔到地上了。”

薛姨媽連連深吸氣，昏沈悶滯的腦子清醒了一些，她知道自己現在儀容不太好，眼睛哭得又腫又痛，便沒擡頭，只沖著賈雨村的方向福了福身。

“舉手之勞而已。”賈雨村淡淡道，然後看向香菱，溫聲問她，“你不記得我了？”

香菱擡頭看，目露疑惑，看了好幾眼還是沒能認出來，輕輕搖了搖頭又把頭低著了。

“……”賈雨村本想將甄士隱的事情說出來，偏偏這裏又不是說話的好地方，便只道，“我是賈雨村。”

“見過賈大人。”香菱這才明白對方是誰。

賈雨村見香菱並沒有被賈府牽扯進去，這會兒還好好地站在這裏，他便放心了，邀請道：“你們還沒吃飯吧？我們先找間飯館還是去我家裏坐一坐？我還有些話要同你說。”

換成以前，薛姨媽是不可能見外男的，今非昔比，以往的貴婦作派早就不適合她了。

女兒還跪在那裏，等待別人的挑選，薛姨媽怎麽會走。況且，她心裏也有一些小心思，反正別處是沒指望的了，若這位賈大人肯幫幫手，寶釵就有救了。

薛姨媽悄悄扯了扯香菱的袖子，香菱一時沒明白薛姨媽的意思，還是順著本心搖了搖頭。

賈雨村也不逼迫她，想了想，從懷裏掏出一張百兩銀票，遞給香菱：“我與你也算有緣，這個你收著，將來好好過日子。”

香菱頓時楞住了，沒想到素未謀面的賈大人居然會給他銀子，而且出手還不小。

香菱不敢伸手接，甚至還往後退了一步。

賈雨村淺淺笑道：“拿著吧，留著傍身。”

薛姨媽現在最缺的就是銀子，心裏湧起強烈的希望，她輕輕咳了一聲，在賈雨村看不到的角度拼命對香菱打眼色。

香菱這時才明白過來，她急著救薛寶釵，立刻撲通一聲跪在賈雨村面前，哀求道：“我不要銀子，求賈大人發發慈悲，把我家姑娘買了吧。”

賈雨村一怔，香菱進了薛府後的事情他是特意打聽過的，自然一聽就明白她說的是薛寶釵。

只是，薛寶釵不是賈寶玉的妻子麽？好歹也是榮國府的主子，怎麽會被拉到這裏當成下人一般發賣呢？

薛姨媽見他不吭聲，生怕這唯一的指望會飛了，連忙跟著跪下來，紅著眼睛道：“賈大人以往也與他們親厚，我們也不敢求別的，只求您發發善心，別讓我女兒落到旁人手裏受搓磨。求求您了，求求您了……”

說著話，薛姨媽就磕起頭來，香菱也跟著連連磕頭。

“快別這樣，先起來說話。”賈雨村虛扶了一把。

待那兩人起身後，賈雨村盯著香菱，很認真地問她：“你當真要我買下她？不是我心腸冷硬，有些事情我也是有心無力。”

薛姨媽和香菱聽他這樣說，心裏失望極了，兩人忍不住抱頭痛哭。

“先別哭。你家當初對我有一份恩情，只是我現在力量微薄，能幫你的也有限，你可要想清楚了。”如今的賈雨村不再是前些日子高高在上的京兆府尹，身邊就連銀錢也不多，等過些日子回了鄉下，只怕更難幫到香菱什麽了。

他希望香菱能善用這次機會。

香菱哭著點頭，賈雨村看看四周，壓低了聲音：“她若是隨著其他主子一起被關起來，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。若被當成下人發賣，倒還能試一試。”

薛姨媽和香菱齊齊止住哭聲，兩雙眼睛俱都感激地看著他。

賈雨村在心裏微微嘆口氣，轉身往人堆中走去，薛姨媽和香菱相互扶著緊緊地跟上來。

賈雨村並未見過薛寶釵，兩百多個下人，此刻才賣掉一小半，還剩下百十個跪在這裏，密密麻麻，個個都低著頭，看不清面目表情。

薛姨媽伸手指著鶯兒的方向：“那個是我女兒的丫頭，她懷裏抱著的就是寶釵。”

賈雨村順著薛姨媽的手指看過去，那丫頭臉色慘白，頭發蓬亂，好幾縷發絲垂下來，遮住了眉眼。她似乎跪得有些發抖，卻依舊緊緊地摟著懷裏的人。

她懷裏的那人身上僅著中衣，因是趴在丫頭懷裏的，更加看不清容貌長相，只能從側面看到臉頰處有幾縷幹涸的暗紅的血跡。

賈雨村點點頭，然後招手讓牙婆過來，打聽價錢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  多年以後的賈雨村想起往事：原來這竟是我與岳母的頭一次見面。

薛姨媽內心：好人啊，這麽多人原來只有他一個是有良心的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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